
文/董小玉、何艷
在數字化浪潮的席卷之下,屏幕媒體產業發生了結構性巨變:傳統媒體的權力結構逐步瓦解,數字流媒體與社交平臺強勢崛起,成為重構娛樂版圖的核心力量。在此轉型關鍵期,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的《社交媒體娛樂》一書以“生態學” 的視角切入,深度解剖了社交媒體娛樂這一新興產業。作者通過150余次覆蓋美國、悉尼、上海等多地的深度訪談,融合媒體研究、文化研究等眾多理論,系統性地厘清了當下傳媒產業的核心矛盾與發展邏輯,不僅豐富了學術界對這一研究領域的想象力,更為理解這一復雜且充滿活力的產業提供了關鍵洞見。

政治經濟學視角:好萊塢IP霸權與硅谷平臺邏輯的生態博弈?
好萊塢依托知識產權(IP)構建的內容生產與分發體系為其在傳統媒體時代贏得了地位,使其成為規則的制定者。好萊塢通過區域“窗口”許可、跨國版權談判等手段,牢牢把控著內容傳播的節奏與商業收益分配。但新屏幕生態的崛起,徹底打破了這一壟斷:21世紀初,好萊塢巨頭集體進軍線上業務,卻因復雜的版權體系、冗長的決策流程,與互聯網“快速迭代、全球直達”的特性嚴重脫節,最終在線上分銷領域遭遇重創,傳統商業邏輯的適配性困境暴露無遺。
以YouTube(油管)、Facebook(臉書)為代表的平臺,借助《數字千年版權法》“安全港” 條款,繞開傳統IP所有權與共享權的法律桎梏,構建起全新的商業模式。它們不直接參與內容生產,而是通過廣告分成、代理服務等機制為創作者提供多元收益渠道,YouTube甚至明確以“平臺而非內容公司”定位,不支付內容費用、不提供后端剩余收益,僅靠合作協議實現收入共享。這種“去IP化”策略大幅降低了創作與傳播門檻,旨在吸引海量創作者入駐,形成與好萊塢截然對立的價值主張。
進入新屏幕生態,好萊塢與硅谷平臺陷入了“不穩定且相互依存”的博弈狀態:硅谷平臺需依賴創作者持續的內容輸出吸引用戶與廣告商,好萊塢則必須應對平臺對用戶時長的爭奪。2017 年,YouTube日觀看時長達10億小時,已逼近電視的12.5億小時,這一數據清晰展現了平臺對傳統媒體受眾的分流效應。雙方在內容供給、用戶留存、廣告資源等維度的角力,既凸顯了生態依存中的權力張力,也推動著新屏幕時代商業權力的重新洗牌。
創意勞動研究:社交媒體創作者的能動性賦權與結構性困境?
社交媒體創作者的發展,本質是一場從“業余愛好”到“職業創業”的范式轉型。早期創作者多為無盈利意圖的愛好者,依托低門檻數字工具與多平臺無限制分發,將興趣轉化為內容輸出。隨著社交生態成熟,這些“激情項目”逐步具備可持續職業屬性——YouTube中的300萬獲酬創作者、400個萬粉頻道的規模化涌現,正是這一轉型的憑證。反觀傳統媒體中的業余創作者,如早期業余廣播員、獨立電影人等,或受聯邦法規束縛,抑或依賴影視工作室發行,最終都被迫納入工業體系,失去職業特性。而社交媒體創作者則主動跳出這一框架的束縛,通過拓展自主發展空間來擁有更強的職業發展選擇。
在勞動實踐層面,社交媒體創作者呈現“多職整合”與“關系勞動”的雙重特征。他們打破傳統媒體崗位分工邊界,身兼編劇、導演、剪輯師等角色,創作自主性顯著提升;同時,依托貝姆(Baym)提出的“關系勞動”主張,主動培育粉絲社群,既通過品牌合作實現商業價值轉化,又借助粉絲參與激活文化價值,形成“創作者-粉絲”的深度互動模式——粉絲不再是被動觀眾,而是創作過程的參與者與推動者,這種模式進一步強化了創作者在內容生產與傳播中的話語權。
但新生態的賦權并非無邊界,創作者實則面臨多重結構性約束。他們的生計高度綁定平臺算法,然而推薦機制的“反復無常”所導致的流量波動將直接沖擊創作者的收入;監管政策的模糊性與多變性(如侵權索賠引發的內容下架)也會加劇生存風險;繁重且不穩定的勞動條件,更讓職業發展充滿了不確定性。這些困境雖與好萊塢“有害且嚴苛的學徒制”表現形式不同,但本質上都是對創意勞動的隱性限制,最終揭示出新屏幕生態中創意勞動的“賦權悖論”——看似自由的創作空間,實則暗藏不可擺脫的結構性枷鎖。
媒體全球化理論:去區域化與文化多樣性的范式突破?
傳統媒體的全球化發展始終受困于“地域壁壘”,無論是電影、DVD的線下發行,還是Netflix的“窗口”式區域授權,都需與各市場版權方展開復雜談判,甚至通過關停VPN等手段阻斷非正式訪問,地域限制成為其全球化進程的核心障礙。而社交媒體娛樂恰好打破了這一桎梏——因其天生具備“無地域分發”屬性,可依托全球可及的社交平臺傳播內容,幾乎不受邊界的限制。如格林兄弟關于敘利亞沖突的視頻,其之所以能瞬間觸達全球數百萬觀眾,正是在于其跨越地域的傳播能力,這直接超越了傳統媒體依賴區域許可的全球化模式。
更重要的是,社交媒體娛樂破解了主流屏幕媒體長期存在的“同質化”困局。在線創作者以“文化創業家”身份,在亞文化表達與公眾需求間尋找平衡,推動了種族與文化多樣性的顯性呈現。不僅如此,書中大量非西方創作者案例、本土創意的全球擴散,印證了社交媒體為多元文化提供的廣闊傳播空間。這與好萊塢不同,它不追求單一文化輸出,而是鼓勵不同背景的創作者發聲,真正促進了跨文化的交流與融合。
YouTube等平臺的“去IP依賴”特征,更讓這種文化多樣性傳播具備了可持續性。從索馬里饑荒救助項目的全球響應,到本土DIY視頻的跨國走紅,無不是“無摩擦全球化”的生動實踐。擺脫傳統IP控制的束縛后,非西方內容、小眾文化得以突破傳播壁壘,在全球范圍內自由流動。這種全新的全球化形態,不僅豐富了文化傳播的實踐路徑,更為媒體全球化研究提供了突破性的理論視角,深化了我們對全球文化交流邏輯的認知。
《社交媒體娛樂》一書兼具理論性和實踐性。在理論層面,它打破了新媒體政治經濟學“文化沖突”的單一敘事,揭示了傳統媒體與新媒體的生態互動,拓展了創意勞動研究的認知邊界,突破了媒體全球化的傳統理論框架。在實踐層面,它為創作者應對平臺邏輯、傳統媒體轉型、政策制定與監管創新提供了具體參考。尤其是“社交媒體娛樂推動進步性文化變革”的探討,既為未來媒體的內容生產與文化治理指路,更提醒我們在擁抱新娛樂活力時,也需引導其助力于文化的多元發展與社會進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