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花·新大眾評論 | 撿拾生命里轉瞬即逝的微光——對話陳沖的《貓魚》
2025-08-07 11:12:42 來源:重慶文藝網

文/董小玉 安潔

《貓魚》是知名演員陳沖的自傳性散文集,首次出版于2024年6月。陳沖用散文式的筆法鉤織了一個“再現”的時空,用自足又恣意的文字呈現了無數遼闊而溫暖的記憶片段,將讀者帶進她的人生經歷中。陳沖既寫個體際遇,又寫家族故事,既是一份獨特的上海敘事,也是中國文藝工作者珍貴的心靈史,在《貓魚》彼此獨立又相互聯結的篇章里,她展現了一個女性堅韌、勇敢且充滿激情的成長剪影,坦然無懼地邀請讀者走進她曾歷經的人生。

 

“小小貓魚”:被遺忘或隱藏的真相

這本自傳性散文的書名來源于陳沖哥哥陳川的回憶:貓魚是當年菜市場出售的一種本該漏網的小魚,用來喂貓。而那只買來的貓魚在碗里凍成了冰,可放到馬桶里又神奇地復活了。隨著歲月的推移,貓糧進入了市場,貓魚也漸漸消失了。如同印著圖案的火柴盒、路上撿來的玻璃珠一樣,貓魚是那個物資匱乏年代的一種平常但寄托美好的意象,組建起回憶里充滿“魔法”的遐想時刻。那些感覺中已經遠去或者早已“死亡”的情緒,在某一天因為被這種微不足道但又頑強的媒介所牽引,將人帶回一些曾被觸動的“現場”,從而開啟對個人命運乃至特定歷史的洄游,從而讀懂潛藏在生活中關于愛和美的真相。 

在《貓魚》中,陳沖以 “漏網之魚”般的微小事物為支點,撬動了記憶的閘門與創(chuàng)作的深層聯結。許多記憶的碎片就像童年時上海菜市場里那些“貓魚”,雖然存在感微弱但成為她打撈過去的重要意象。平江路老房子的青磚、母親實驗室里的儀器、《小花》劇組大篷車上的顛簸……許多在歲月里渺小得如同塵埃般的線索,無形地烙印在她的記憶里,成為她理解生命韌性的起點,并在她筆下流淌成詩意般的回憶錄。這種創(chuàng)作邏輯并非孤例——法國作家普魯斯特因一塊浸泡茶水的瑪德琳蛋糕,喚醒了沉睡30年的童年記憶,最終釀成《追憶似水年華》的文學豐碑;英國藝術家 Ben Wilson 將街頭被踩扁的口香糖加熱塑形,在不足方寸的表面繪制倫敦街景,賦予廢棄物以藝術生命。陳沖的 “貓魚” 與這些案例異曲同工——當宏大敘事成為主流時,她選擇在記憶的褶皺里撿拾微光。“貓魚是生命里轉瞬即逝的靈感,是人的本性里被遺忘或隱藏的真相”。

虛實交織:用想象填充記憶的縫隙 

陳沖開篇這樣寫道:記憶好像早晨愛人離別后枕頭上柔軟的凹印,你忍不住伸手撫摸它,把臉貼住它,等你再抬起身,卻發(fā)現那凹印已經走樣,失去了他的痕跡。陳沖寫《貓魚》,就是想在第一次觸摸一些記憶時就將它記錄下來,企圖讓它不曾走樣,但即便如此,一些回憶也不可避免地添加了自我的幻想——她并非以考據者的姿態(tài)復刻歷史,而是讓想象如毛細血管般滲入事實的肌理,使過往歲月在虛實交織中煥發(fā) “真氣”。   

 創(chuàng)作的饑渴和激情來自哪里?在陳沖看來,它來自生命中的記憶和想象——“那個用清澈雙眼望著你說‘我愛你’的孩子,終將長大離家去尋找別的愛;那段令你神魂顛倒死而后已的戀情,終將這樣或者那樣地結束;那個晨光里完美的蜘蛛網、蒲公英、鳳尾蝶,那道劃過夜空的火流星……一切穿刺到你靈魂的美都與母親一樣,終將逝去。這不可名狀、無法安慰的渴望和騷動便是藝術的源泉。”

陳沖寫到母親離世時,幻想曾經暫時屬于她的那些原子,將永遠循環(huán)在風里水里土壤里,在世世代代的生命與思想流變中,“母親將存在于萬物中”;寫到姥姥史伊凡抗戰(zhàn)期間為生存委身他人的經歷時,陳沖引用電影《西部往事》的臺詞 “沒有女人會因此喪命” 作為注解,將個體創(chuàng)傷嵌入到電影敘事中,通過藝術幻想消解歷史的殘酷。陳沖在多重幻想維度的交織中構建起“記憶的平行宇宙”,使現實中的缺憾在藝術想象中獲得救贖,將個人記憶升華為對人類普遍命運的詩意觀照。正如伍爾夫在《奧蘭多》中所說:“幻想之于靈魂,不正如大氣層之于地球嗎?若抽去那層溫柔的空氣,靈魂將瞬間窒息消亡,正如身體失去空氣便會死亡。若沒有幻想,地球至今仍是熔巖橫流的荒蕪之地。”

愛像勇氣與力量:是用不完的且越用越多的

余華曾說過:“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但是在寫作和回憶里,不僅可以無限次重復生命,還可以選擇生存的方式。”為何個人故事的書寫具有如此深刻的意義?因為每一段真實的個人經歷,都非孤立的島嶼,而是構成人類精神版圖不可或缺的珍貴拼圖。

書香門第出生的陳沖在《貓魚》的字里行間,用樸素的文字記錄,給出對抗遺忘的終極答案:不是將記憶封存在真空里,而是讓它重新扎根在他人的情感世界中。她說:“每一個藝術家都有自己童年的“貓魚”,它是“一種象征性的語言”“本性中被遺忘或隱藏了的真相”;它是我們余生創(chuàng)作最洶涌的源泉,也是我們在日常生活中體驗到的每一個“奇跡”。我很難想象任何創(chuàng)作者的想象力與核心圖像,不是潛意識中來自童年的、某個強烈的視覺感知或幻想。”當她在《貓魚》中記錄下她的情緒與感受時,那些曾被認為會隨時間消逝的愛與美,早已在文字的琥珀中獲得了永生。這種永生,不是個體記憶的孤獨延續(xù),而是千萬個靈魂在同一條情感暗河中激起的共振:“愛是與生俱來——就像勇氣和力量那樣——是用不完的,是越用越多的。”正如深海中的座頭鯨用低頻鳴叫穿越萬里海洋,人類也在用記錄的方式,讓私密的靈光在時光的深淵里,永遠回蕩著泱泱不息的共鳴。 

《貓魚》以其獨特而微渺的意象,如細密絲線牽引著我們,在記憶的廢墟與想象的曠野間穿行,最終指向一條愛與美奔騰的暗河。在追尋的旅程盡頭,我們抵達了最真實也最深刻的啟示:唯有勇敢記錄下自身那看似微渺的故事,并將其真誠投射入人類命運的長河,個體短暫的光芒才能在永恒宇宙中留下不滅的印記——這恰是陳沖書中那尾“死而復生”的貓魚所暗示的終極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