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評論 | “巴渝文旅戲評”現實題材話劇《誰在敲門》專題之三——話劇《誰在敲門》的日常性“無事件”設計“妙門”
2025-04-24 15:08:24 來源:重慶文藝網

編者按:

2025年3月,話劇《誰在敲門》在重慶大劇院首演。該劇由四川人民藝術劇院、重慶市話劇院共同出品,故事改編自人民文學獎得主羅偉章的同名小說。主創團隊通過舞臺語言,將原著中對土地與時代的思考轉化為直觀的戲劇表達,再現了川東鄉村的生活圖景。重慶市文化和旅游研究院、重慶市文藝評論家協會組織青年劇評人觀摩了該劇,并進行了專題評論。

話劇《誰在敲門》的日常性“無事件”設計“妙門”

文/龔會

春雨淅瀝的三月之夜,趕到重慶大劇院時,《誰在敲門》海報前圍著等候進場的觀眾。我也期待著劇場燈光暗下來的時刻,推開《誰在敲門》的話劇世界,與外面迷幻的山城燈火沙沙春雨來一場藝術體驗的交相輝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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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以前觀看戲劇形成了固有思維:激烈的沖突、鮮明的人物對抗、令人屏息的高潮時刻。所以劇情展開后,心里一直在期待,期待舞臺上的人物在劇情演進中矛盾沖突,期待有是非善惡的對峙,期待人物命運的劇變,期待傳統意義的“高潮”。但是話劇演進到快兩個小時,我困惑甚至開始失望了:沒有跌宕起伏的劇情,沒有劍拔弩張的矛盾沖突。整部話劇以許家老父親的生日聚會為引子,許春明“回家”所見所聞所感,通過一個家族的瑣事和情感糾葛,演繹三代農民子女的命運故事。觀眾只能在瑣碎的、平淡的對白和零碎的人際往來中感受到這個家庭與社會的矛盾交織,感受中國現代城鄉變遷過程中家庭結構與親情關系的微妙變化。當然需要觀眾極具耐心地觀看、琢磨、體會,才能從他們日常性的“無事件”中,認識到鄉土情結血緣關系依然是目前中國社會最為穩固的情感基石。

其實整部話劇都在日常生活、家庭瑣事中展開,從大姐許春紅家中老父親的生日,到許父住院的縣醫院走廊,再到辦理許父喪事的二哥許春樹家院壩,演繹的就是川東山區一戶普通人家的日常。每一處場景都充滿了生活氣息,每一個人物就是我們生活中的自己或者鄰居,每一個事件都是尋常人家的日常,幾乎是“無事件”的劇情構建。讓觀眾置身于零零碎碎的大家庭成員間的不明顯、不尖銳的情感交集沖突中,通過他們的對白、動作、場景轉換,觀眾與舞臺每一個角色進行內心世界的揣摩、糾纏、融合,體會時代變遷對人性的沖擊,對故土、家庭與親情的堅守。而“敲門聲”這一重要意象貫穿始終,門開后進來的每一位角色都有自己的故事,但都與這個家庭千絲萬縷勾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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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春明的敲門,是日常性“無事件”的展開——為老父親慶生。這是每一個家庭都會有的“無事件”。只要父母在,成年的子女給老父母慶生也是很尋常的事兒,何況許父中年喪妻,一個人將兒女拉扯長大,兒女給老父慶生,也是家人團聚的時光,理所當然。對于一位從鄉村通過讀書走到城市的農民子弟來說,許春明身上承擔著家族的希望,但現實生活中,他也是和眾多從鄉村走進城市的農家子弟一樣遭遇困頓。所以當他為父親祝壽的初衷與意外變故發生沖突時,他也只能是謹小慎微地行事:權衡家庭關系、想承擔更多責任又力不從心,自責、無奈、愧疚。作為一個從鄉村走出來的知識分子,對于故鄉清溪河的了解來自記憶,而現實卻是日漸陌生。在日常生活中,他身體遠離的故鄉,內心世界也在逐漸被故鄉疏離。他回鄉為父親慶生,寧愿寄身在鎮上的姐姐家,也不回燕兒坡。不管怎么說,老家還有自己的弟弟,老父親也是跟著這個守著老屋的弟弟,他有充足的理由回去,但他沒有,像不像現實生活中經歷、身份近似的你我?舞臺上他的獨白,表現出來的就是自己“慢慢丟掉了故鄉”,故鄉也在漸漸遠離自己。和姐姐掏心窩的家常話,以及在姐姐家看到姐夫與有求于他的村民的“小動作”,表面看也是“無事件”的日常,卻把姐夫李文光這個李家巖基層村干部的“能人”推出前臺,悄無聲息地隱藏在李文光身上將“有事件”發生:他能雷厲風行解決村里糾紛,也能八面玲瓏地處理家庭事務。好像他都在盡力做好人,也好像他時刻都在掩飾他內心的虛榮與貪欲。所以他在最后被設套而身陷囹圄,也就順理成章了。這和目前鄉村的一些村干部何其相似?

《誰在敲門》日常性的“無事件”設計,可以說在整部話劇中每一個場景、每一個出場的角色身上都有體現。許父的生日、許父生病住院、許父的葬禮,幾個重要的場景,不斷登臺的人物,都是在日常性的“無事件”中,展示對現代人生存狀態的精準捕捉。許春明真實見證父親生命的最后階段,見證卑微而平凡的典型農民被世界“遺棄”:一生為生存抗爭為子女奉獻的農民,沒有更多更好的保障,走到暮年,得依靠子女養老時,顯得多么羸弱、衰老、卑微。老父親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看似“無事件”,卻時時處處都“有事件”:農民的養老、醫療、陪護、喪葬,這些關乎普通老百姓日常生活問題怎么抉擇的累積,在舞臺上瑣碎、平淡的對白中,引發思考:中國社會加速向現代文明邁進,人口流動加劇,家庭結構與傳統的親情關系都發生了變化,如何更好地解決棲生于城鄉之間的人群的實際問題?如何在傳統家庭倫理上“養兒防老”到社會養老之間尋找落腳點?《誰在敲門》雖然沒有直接給出答案,但以一個家族的煩瑣日常生活濃縮當下的時代命題,我認為遠比那些被戲劇化放大的“重大時刻”更能定義當下老百姓的生活。

作為一種以對白和動作為主要表現手段的戲劇,話劇區別于其他劇種的特點是通過大量的舞臺對話展現劇情、塑造人物和表達主題。由四川省文化和旅游廳和重慶市文化和旅游發展委員會指導的這部話劇,《誰在敲門》劇中的角色生動鮮活,每個人都在城市與鄉村之間掙扎,展現個體命運在社會變遷中的起落悲歡。當然,觀眾期待在劇場里能夠被拋入一個充滿張力的戲劇世界,這種期待可能根深蒂固,以至于當《誰在敲門》以近乎固執的平淡姿態呈現時,很多人的期待值在話劇演進中一再跌落——在近三小時的劇情中,沒有強烈矛盾的對峙,沒有悲歡時歇斯底里的爆發,甚至連傳統意義上的“高潮”都難以辨認。劇中人物關系的處理同樣顛覆了傳統戲劇對“矛盾沖突”的期待:沒有明顯的反派,沒有不可調和的立場對立,甚至沒有非黑即白的道德困境。但正是這種對戲劇常規的背離,使得我在觀看了《誰在敲門》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都在反思:是編劇的故意還是我自己的保守?作為一個忠實的戲劇觀眾,是已經習慣了被虛構的激烈所喂養,以至于無法識別真實生活的戲劇性?或許《誰在敲門》的“無重大事件”設計本身就構成了一種隱喻,“誰在敲門”?“敲響了哪一扇門”?劇中人物在敲響時代變遷的門?還是編劇在敲響“話劇藝術”變革之門?這種日常性“無事件”的設計難道是導演的隨意之舉?觀劇時的困惑,觀劇后的反思,讓我逐漸明白,“改變”,其實就是我們每個人在生活中面對的一扇“門”。《誰在敲門》就是在改變,在挑戰傳統意義上的戲劇,它將戲劇“尖銳的矛盾沖突”變成日常對話,“無事件”本身變成了事件:舞臺上的角色們談論天氣、準備晚餐、回憶過去,這些碎片化的日常場景被不加修飾地呈現在觀眾面前。觀眾得敲開“執念”這道觀劇經驗的門,在看似平淡的對白中察覺人物豐富的情感紋理,就像在現實生活中那樣,甚至還原到真實的生活場景體驗中,這些才是現實生活中真正的人際戲劇。

從觀看《幸存者》《霧重慶》《雷雨》到《誰在敲門》,我能明顯感受到劇場藝術正經歷一場靜默的變革,而《誰在敲門》無疑是我觀看到的變化最大的一部話劇。《誰在敲門》逐漸擺脫了對戲劇強烈沖突的依賴,轉而探索原生態人物存在本身的戲劇性。日常性“無事件”的設計吻合當下碎片化的生活經驗,我們在觀看戲劇,也在觀看生活,參與生活。這種參與不是通過強烈的情感沖擊達成的,而是通過這種近乎細碎煩瑣的日常互動體驗來實現的。《誰在敲門》最終向我們提出了一個根本性問題:當剝離了所有戲劇化的包裝后,生活本身是否足以構成藝術?

觀看《誰在敲門》的經歷,類似于在我進行了幾十年傳統教學后,近幾年出現的AI——打破了傳統的教學技術模式,許多從前認為需要經驗的技巧,被一款又一款越來越便捷越來越智能的軟件取代,當我們困頓迷茫再嘗試實踐運用后,才會驚訝地發現,敲開“改變”之門,效果更好,且讓教學過程更豐富更迷人。原來真正的戲劇性一直就在日常性“無事件”中!《誰在敲門》給了觀眾更深刻更廣泛的生活思考“劇情”。